醫生回去以後，手術室的門重新關上，把我們和裏面隔了兩個世界。

事情發展成這樣，始料未及。謝磊看看我，頹靡窩到旁邊椅子上坐下。他的精神狀態看起來並不好，臉上滿是胡渣，就像今天沒打理一樣。

不過我不會因為這個就同情他，不悅坐到對面，諷刺道：“你真是幹了件人事！”

謝磊拿眼皮撩我一眼，有氣無力：“我現在不想和你吵。”

我知道他憂心六六和孩子，便沒說什麽。寶兒坐在我旁邊，緊緊扣著我的手，大約第一次見這種場面，分外緊張。我反握住寶兒的手，並讓她靠在我肩上，好安心。

兩個多小時後，我們去麻醉室接六六回病房。

由於麻藥作用，六六還不清醒，醫生讓和她說話，讓她盡快清醒過來。孩子已經被新生兒室接走去保育，我們沒有見到，說是個男孩，四斤多一點。

謝磊一直守在六六床邊，和她說話，我和寶兒便去辦住院手續之類的瑣事。舞蹈室的學員見這邊有人照顧，也回去了。

辦完手續回來的路上，寶兒和我嘟囔：“你看女人生孩子多辛苦啊，又危險，我以後才不要生孩子！”

我知道她是說氣話，笑著安慰：“是辛苦一點，但生下來就幸福了，有人叫你媽媽，叫我爸爸，你看多幸福。”

寶兒努嘴：“才不是呢！如果家庭幸福，孩子才會幸福；如果不幸福，孩子只會受苦。”

我知道她想到了自己，於是將她的手握緊：“我們肯定會幸福的！”

回到病房，六六已經清醒，見我們進來，招呼我：“海譽。”聲音綿綿無力。

我忙走過去：“怎麽了，六六？”

“我爸媽，知道嗎？”

六六問得讓我摸不著頭腦，但是不用我回答，謝磊馬上接話：“我給咱爸媽打過電話了，他們正坐飛機呢，晚飯前就能到。”

然後六六又說：“海譽，你幫我安排一下吧，找個近點的酒店。”

這次也不用我答：“就讓爸媽住咱家吧，媽可能要給你做點吃的，住在酒店不方便。”

六六沒反駁謝磊，這次是正經對我說：“海譽，你給我找的房子，怎麽樣了？”

我看看謝磊，他也看我，我便只能說：“有點眉目，等你身體好一點再說吧。”

六六點了點頭，閉上眼。

下午謝磊把六六的父母和謝老媽一起接來醫院，六叔六嬸自然很心疼自己的女兒，六嬸握著六六的手，柔聲責備：“怎麽搞成這個樣子？”

六六臉上揚著笑，但是一張口眼淚就掉出來：“不小心摔了一下。”

六嬸忙給六六抹眼淚，又責備一句：“這麽大的人也不懂得小心，怎麽給孩子做媽媽呢！”話末，自己的眼淚也掉出來。

六嬸以為六六是剛生下孩子，身體虛弱，所以比較敏感，便沒多想。六六自然也不會說。

這些天我比較閑，所以經常去醫院看看六六，六六又催我房子的事，我知道避不過了，只好正經和她談。

“六六。”我說，“你要是搬出去，六叔六嬸還有謝磊媽，肯定就知道了，到時候免不了麻煩。你現在剛生過孩子，不宜去管那些亂七八糟的事，對你身體不好。”

六六舒了口氣，說：“海譽，你別勸我了，這段時間我也冷靜了，想明白了，這件事我不想忍。我會和謝磊離婚的。父母面前，瞞是瞞不住，順其自然好了。”

六六這麽說了，我便不能再勸。每個人在感情中，自有取舍，外人是不便幹涉的，你以為的對她好，只是你以為而已，未必就是真的對她好。

想明白這些，我也釋然了，對六六說：“既然你決定了，我會站在你這邊的。房子我會盡快找，等你和孩子出院的時候，保證能搬過去。”

六六笑起來：“謝謝。”

我也笑：“不用，誰讓我是孩子的親娘舅呢！”

我、謝磊、六六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，在青梅竹馬這種橋段裏，明顯有一個人是多餘的。我覺得是謝磊，謝磊覺得是我，六六覺得是誰不清楚，反正總不會是她自己。

從小學到高中，我和謝磊明裏是好朋友、好兄弟，暗裏就要比誰對六六更好。聽說謝磊送了六六一只毛熊，我就要買只更大的送過去；聽說我送了六六MP3，謝磊立馬送MP4。每天送六六回家以後，我倆結伴回家的路上，就開始比。

我說：“今天六六和我說了十句話。”

謝磊說：“我比你多，六六和我說了十一句。”

我說：“都是你和六六說的，六六沒有搭理你，不算。”

謝磊說：“你藏了六六的作業本，她當然找你問，你也不算！”

我和謝磊一起追六六，為了保證公平，我們約定：一起吃飯，一起出去玩，送什麽禮物都要向對方透露，不能搞不正當競爭。但是最後六六還是選擇了謝磊。

說起這件事，我總要抱怨謝磊，因為他總是不按規定，背著我偷偷和六六約會。但也是嘴上說說，心裏還是服氣的。因為高中以後，我們三個不在一個班級，當時我們班有個班花很漂亮，我有點分心。謝磊是始終如一，所以最後人家勝出，也是理所應當。

我們高中化學老師曾教育我們說：“你們不要看現在男女同學誰和誰走得親近，就以為能結婚。有些人啊，做朋友合適，做夫妻就不行了。”以此開導我們，有好感很正常，但是不到萬不得已千萬不要破壞這份好感，萬一你們是只適合做朋友這一型的呢。可見老師們為了防止早戀，還是苦口婆心的。

不過現在想想老師這番話，倒也覺得有道理。我和六六大概就是只適合做朋友這一型的，比一般同學要親近，但程度只能局限在朋友範圍內，再近一步就會讓彼此別扭。

我自告奮勇給孩子做舅舅，不過是想告訴六六，即使沒有謝磊，她還有我這個親人。

當初我們背井離鄉一起來到上海，抱著十萬的信心約定：不闖出點名堂是不會回去的（當然，闖出名堂就更不會回去了）。但是困難不會因為我們豪情萬丈就變性，我們一起擠地下室，一起湊錢交房租、買盒飯，當時每個人工作不只是養活自己，是要養活三個人，所以即使受了委屈也不敢輕易離職，因為你一旦沒有了經濟來源，就意味著要加重另外兩個人的負擔。

我們每個月的工資都由六六保管，由六六負責支配：一部分交房租水電，一部分用來吃喝生活，最後每個月剩幾百塊就大吃大喝一頓。當時很年輕，甚至沒想著攢錢買房這種事，只要當下開心就夠了。

後來我幹上銷售，跑得勤快一點，說話好聽一點，每個月的收入還不錯，便讓六六租了個二居室的房子一起住。

住地下室的時候，只有一間房子，但是要充當三個人的臥室，所以我們只能靠簾子隔開。謝磊和六六正年輕，難免要恩愛一下，為了不打擾我，他們經常等到很晚，我睡著以後才開始。但我睡覺輕，總是被吵醒，吵醒以後還不敢出聲，憋得很難受。後來我學聰明一點，晚上在外面吃飯，遲點回去，這樣他們就可以早一點，然後相安無事地睡覺。

所以賺了錢以後，我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大家換個好點的房子住，也可能是奔著這個目的，才更拼命去賺錢。

一次金琳來上海找我，六六給了三千塊，讓我帶金琳去玩兒。金琳知道我們的生活狀態以後，十分生氣，尤其知道我的工資居然交給六六保管，和我吵架：“你自己有女朋友，為什麽要讓別的女人管？”

我說：“現在我們三個一起生活，把錢交給一個人管方便。我和謝磊都不擅長管家，所以交給六六管啊。”

金琳簡直被我氣笑了：“你們三個為什麽要一起生活？你的工資不能養活自己嗎？謝磊和六六是一對，人家一起生活無可厚非，你夾在裏面算怎麽回事？”

我說：“我們三個一起出來，現在大家過得都不富裕，一起生活還能互相接濟，有什麽問題？”

金琳說：“劉海譽你是不是個傻子？你們現在的情況是你在養活另外兩個人，而不是你們三個互相接濟！”

金琳的話讓我有點不高興：“剛開始我找不到工作的時候，是謝磊和六六養我，現在就算我養他們，也是應該的。”

“但你要養到什麽時候？你有沒有想過以後？我畢了業怎麽辦，我們的生活怎麽辦？難道到時候四個人一起湊日子嗎？”

我知道金琳是擔心我們以後，但是現在並沒有更好的辦法，我不可能看著謝磊和六六過得不好而自己去過好日子。誰也說服不了誰，我便選擇沈默，不和她吵了。

過了一會兒，金琳的語氣緩和下來：“海譽，你別怪我說話直，我是怕你受欺負。每個人都要為自己謀劃的，你別那麽相信別人，就說謝磊和陸小雅，我不相信他們完完全全把自己的工資和你的放在一起花。人家要考慮以後結婚，考慮自己的家庭，只有你傻，什麽也不考慮！”

我自然辯駁：“謝磊和六六不是那樣的人。”

“你呀，人家騙你，你也不知道。”金琳咕噥了一句，便沒再說這件事，大約怕她好不容易來一次，精力都放在和我吵架上，不值當。

金琳走後的第二個月，我照舊把工資拿給六六，六六沒有要，反而把謝磊叫過來，於是我們三個坐在一起談。六六說：“海譽，以後你的錢就自己拿著吧，你也有自己的生活，咱們總是一起過，也不是個事兒。”

說完，六六掐了謝磊一把，謝磊才哼哼哈哈地幫腔：“是啊，分開過吧，誰的女人誰養，總不至於餓死！你和我們一起過，怪委屈的！”謝磊話裏話外諷刺的味道很濃，問他為什麽又不肯說。

後來我和金琳分手了，一次和謝磊喝酒，他才提起這件事，說那時候金琳找過他和六六，說了一番“推心置腹”的話。

金琳說：“我知道你們和海譽是從小的好朋友，感情深，但也不能總打著感情牌欺負他。海譽他很看重情義，免不了總是吃虧，他自己覺得沒什麽，但我是他的女朋友，我會心疼他。何況我們也有自己的生活，總不能讓我們放著自己的生活不過，還要接濟別人。再說，誰的女人就該誰養，就算劉海譽是冤大頭，也不能幫別人養老婆吧！”

我知道金琳本心不壞，是為了我好才那麽做的，但是她這樣做畢竟妨害了我和謝磊他們的感情，好一陣子都對謝磊夫婦很愧疚。

六六明白我的意思，十分感動，抿著嘴不說話，一會兒眼淚掉出來，大約也想到了以前。

以前我們都很窮，關系卻最親近；以前謝磊為了省三百塊錢給她買新衣服，舍不得坐公交，跑著上下班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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